一切皆因缘
这一切,皆因一个“缘”。
“咣当咣当”,汽车“轰隆轰隆”,三轮车“吱扭吱扭”。“嘎……”最后是一辆没有牌照的小公共车,载着我,以及我的忐忑,终于停在了村口。
下了车,远远看见一个穿着老棉袄的中年人,蹲在一辆大自行车后面抽烟。男友使劲捏了捏我的手,亮开嗓门就喊上了,“爸……”
我也大大地张开嘴,却又不知该怎么称呼未来的这个“爸”。叫叔叔远点儿,叫爸爸又太近,干脆就什么也不叫,只小心翼翼地朝他挥了挥手。他摁灭了烟,疾步走过来。见我朝他挥手,他也扬起胳膊,却立刻又放下,两手放在一起搓了搓,憨憨地笑:“来了?”
“来了……”
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虽然我还不是人家的“媳妇”。与男友恋爱3年有余,与他们电话通过,信也写过,只差见一面。他们三番五次地邀请,其中的诚意我听得真切,终于不忍再拒绝,终于……来了。
“给家里添麻烦了。”这话是在临行之前,我妈反复教我的。妈说了,礼多人不怪。
“这是咋说的?一家人哩,不客气。”
“爸”说话的时候,也不回头,自顾自地推着车子在我们前面走。
听到“一家人”3个字,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我是有私心的,只当这“一家人”是一句客气话。
在路上遇到晒太阳的乡亲,他们逮着我一阵猛夸。我含笑,点头……和他们打着招呼。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一位大婶指着田里的麦苗问我。
“小麦。”虽然生长在城市,但韭菜和麦苗我还是能分清楚的。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有人戳着婶子的脑壳,说:“俺高家的媳妇哪像你李家的!只有你李家的媳妇才把小麦当成野草!”
又有人对“爸”说:“呦,你今天穿得咋这么齐整?你那件肩膀上露着棉胎的袄呢?”
“爸”笑着不理会,带着我们就要走。一群孩子尾随在我们后面,不肯离去。我从口袋里翻找出几粒果冻,分给他们。乡亲啧啧称赞:“这女子好,不怕人哩!”
见我一脸疑惑,男友忙解释:不怕人,就是大方的意思。
跟这么朴素的乡民打交道,彼此心无芥蒂,真难得。
“爸”还是走在我们前面,大概是对我刚才的表现比较满意,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
大门上落着锁。“爸”说:“你妈不是在家里等着吗?这会儿又上哪去了?”开门的时候,像是提醒我,对我说:“农村比不得城里,条件差。但农村也有农村的好处……你说对吧?”
我赶忙接过话茬:“好呀,农村空气新鲜,民风淳朴,多好!”
男友以为我尽捡好听的说,拍老人家的马屁,一个劲朝我做鬼脸。其实,我说的是真心话呀。
坐下来,“爸”要给我倒水喝。我抢先一步抱住了暖瓶。我妈说了,到别人家,手脚要勤快。
深深的杯底,几片卷曲的叶子,滚烫的开水融注,叶子瞬间伸展开来。透明的翠色,盈满了水杯,提鼻轻闻,暗香沁入肺腑。
“这是薄荷茶,你可喝过?我们这个地方盛产薄荷,多半熬成了油,嫩的就炒一点儿茶。”
薄荷茶?这味道似曾相识,只是忘了在哪里品过。“咕噜噜”喝了两杯,觉得还不过瘾。
门响了,想必是“妈”回来了。我赶忙起身迎接。
“妈”见了我,也不说话,只是笑,我看见“妈”的衣领上有细碎的头发渣,就问:“您是不是去理发了?”
她说:“是哩。你咋知道?我这头发,乱得不行……”
我和男友拿出给他们买的衣服,试着穿了穿,倒还合适。看得出来,他们特别高兴。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说“何必破费”、“买这么好的衣服”之类的话,而是欣然接受了我的礼物。
这让我感觉轻松。
酒足饭饱,捧起薄荷茶,盘着腿坐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频道都被当地转播台给霸占了,演不完的广告:农药、缝纫学校、武校、摩托车、风湿膏药……每个广告还都有人出来现身说法。广告之后,就是没完没了的点歌节目——婚丧嫁娶生,还有老人做寿,一律以电视点歌为时尚。
睡觉吧。新被子,新床单,新帐子。又想起“爸”那干净的老棉袄,还有“妈”那整齐的头发,以及因我的到来一命呜呼的鸡鸭鱼,我的心隐隐地不安。他们真真是把我当一家人了,我呢?
恨起自己的狭隘。
第二天,刮起了小北风。那件薄薄的羽绒服不顶事了,冻得我瑟瑟发抖。我嚷着要“妈”给我找件棉袄穿。
“妈”找出一件绿绸立领棉袄,是她年轻时穿过的最好的衣服。我欢喜地套在身上,有点儿肥,但很温暖。
“妈”又给我找出一双红绒棉鞋。
男友见我这身打扮,非要给我梳两只麻花小辫。辫子毛毛糙糙梳好了,我把手抄进袖筒,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觉得脸上那副眼镜真是多余。
男友把我扯到院子里展示我的形象。“爸妈”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像当年下乡的知青。几个邻居,抱着孩子在门口往里探头,也笑。她们冲着我喊:“你看,你来了,你爸和你妈多高兴!你们在外边上学的时候,这家里哪有点儿动静。”
上街玩耍,乡亲们说:“这女子像咱庄稼人!穿得这么朴素。”我心里美滋滋的。
不几日便熟悉了,尽情地吃喝玩乐。嗑着瓜子满世界串门,谁家打麻将“三缺一”,也去凑堆,约大娘婶子一起去几里外的黄庄看大戏……
全然忘记了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在别人家里,不能太随便,要矜持。
“妈”把压箱底的话都掏给了我。讲她年轻的时候,为了多挣工分如何拼命地干活,如何跟“爸”相识相知,出嫁时是怎么个排场……就连她与大姑子小姑子的矛盾也讲给我听。当她正在表演她和小姑子为一只母鸡而厮打的情景时,“爸”进来找东西。他说:“你妈就是一根筋!这事过去多少年了,还记着!”
我感叹她的坦诚。“爸”一走,她竟然带我到里屋,从木箱里千掏万掏,找出存折和欠条给我看。“妈”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咻咻地说:“这是咱家的家底!咱家在村里也数得着了。”往腰上系钥匙的时候,又说:“咱们家家族大,这个庄里几乎都是姓高的,谁也不敢欺负咱。咱家又出了个研究生,腰又壮了几分!”
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了。按照我们家的风俗,我不能在外面过年。
春运期间,火车票很紧张。我想,只要买到一张硬座,就谢天谢地了。可是,“爸妈”坚持要给我买卧铺。“爸”提着自家酿的两桶香油,背着20多斤猪肉,七拐八拐找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满怀信心地去打关系。“爸”早上5点就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回来。那天早晨下大雾,天又冷得出奇,真是担心死了。
晚上9点,“爸”顶着一头雪花终于回家了。摘了手套,手指僵硬地蜷在唇边呵气取暖。见所有人都满含期待地看着,他笑了笑,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车票放在我的手里。那票拿到手里,我感觉到了他的体温。
我将泡好的薄荷茶递到他跟前,说:“爸,喝茶哩。”
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走了,隔着玻璃窗向他们挥手。
火车开动的一刹那,仿佛灵光一闪,我想起了14岁的时候,我家阳台的花盆里,曾莫名其妙地长过一棵不知名的植物。我抚弄叶子,闻到一股清凉的香。突发奇想,我摘了它们冲茶喝。那时,觉得这棵植物与我有着妙不可言的机缘。我摘了叶子,去请教生物老师,她告诉我,那是薄荷。11个岁月流转,此事早已在记忆里模糊。
现在想来,那棵薄荷怎么就会落在我的花盆里?我怎么就晓得它可以用来泡茶喝?而若干年后,我怎么又会来到这个盛产薄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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