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研究真实的宗旨,不在于解释世界,而在于彻底解决人生老病死的现实问题,抵达不生不灭、永恒安乐的理想境界——涅盘彼岸,实现超越生灭的涅盘,必须找到一个不生不灭、真实不变的东西为依靠,这种东西从认识的角度而言,便只有如其本然、不依他起的绝对真实。根据凡有对法不相舍离的缘起法则,佛学确信:既有世间生灭无常、虚幻不实之万有及相对的真实,必须有出世间不生不灭、真实不妄的绝对真实。《原人论》说得好:“且现见世间虚妄之物,未有不依实法而起者,如无湿性不变之水,何有虚妄假相之波?”发现实常不变的绝对真实,令自心与之相应,为超出生死、趋向涅盘之决要。甚至可以说:对绝对真实的完全体证,便是涅盘之实现,涅盘亦即绝对真实之别名,《中论·观法品》云:“诸法实相即是涅盘。”这可谓全部佛法之基点。
佛法确信,涅盘,绝对真实既依生灭无常的世间法、相对真实而立,则不离世间法、世间相对的真实,即在世间法之内。慧能大师偈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所谓佛法的绝对真理,不外乎对世间法的如实觉照。用什么去觉照?佛法相信,人心有觉照真实之能,如实觉照的关键,是发挥第六意识理性思维之长,依世间极成真实进行思择,对世间极成真实和道理极成真实进行严密考察,依道理极成真实中最具普遍性、永恒性的缘起法则,推导出趋向涅盘之道,然后依此道修行,令心与真实相应,证得涅盘。三乘道皆以闻、思、修为通途,所闻所思,便是道理极成真实所摄的涅盘之理。通过思择真实义理,获得思慧,踏着思慧的桥梁履践,在修行中证得修慧,进入烦恼障净智所行、所知障净智所行两种真实之域,为佛法所指示的趋向涅盘、实证真实之道。就《瑜伽师地论》四种真实而言,其路径正好是循四真实从相对到绝对的阶梯渐次升进,依世间极成真实进行思择,建立道理极成真实,依道理极成真实履践,证入烦恼障净智所行真实、所知障尽智所行真实,亦即依感性认识建立理性认识,依理性认识超越理性极限,证得绝对真实。在此过程中,理性思维、道理极成真实起着最为关键的作用,为佛学所高度重视,这使佛教表现出所谓“理性宗教”的突出特性。
佛法所示道理极成真实关于绝对真实义理之要,可摄于小乘的四谛三法印和大乘的一实相印。
四谛依“此生则彼生,此灭则彼灭”的缘起法则观染净因果,观人生实有诸苦,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终归以自心所起贪嗔痴等烦恼为因,诸烦恼以我执为根本,灭烦恼我执,则证涅盘常乐,断生死流转,灭烦恼我执之要,在于以三法印观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观一切现象皆依缘而起,念念生灭变异,众生的存在无非是五蕴的暂时合集,其中无实常不变、自作主宰的我,从而息灭诸法实常、蕴中有我的不真实妄想,息灭以我执为根所生贪嗔等烦恼,当烦恼妄想完全息灭,心与无常无我的真实相应时,便现量见到真实,谓之“见道”、“法眼净”。以所见道修治自心,断灭烦恼妄执,当烦恼妄执被断尽,心不加功用,自然恒与无常无我的真实相应时,即证入涅盘。此涅盘是实是常,不生不灭,恒极安乐,不可说言是有是无,超越名言分别,即是烦恼障尽智所行真实。证此真实,即超越了生灭无常的凡夫界,超出世间三界生死。
大乘行者依一实相印,思择真实义理,观凡夫世间极成真实及名相分别的认识方式,具相对性、局限性、虚妄性,只能知很小范围内的相对真实;道理极成真实亦不离名言分别,不离能所二元化的认识方式,非绝对真实。如果要用名言描述实相,只能用否定名相分别、能所对待的“遮诠”或“绝对否定”法,说实相超四句、绝百诽,离相离言,不可说不可说,超绝一切名相分别和能所对待的寻思伺察,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乃佛法道理极成真实对实相的究极指示,对理性极限的界定。但佛法并不因此而陷于西哲的不可知论,而发现人心有超感性、理性而直面真实的潜能,只不过被名相分别、遍计所执遮盖不现,只要依对实相的遮诠式指示调心,离却名相分别及能所二元对待的寻思,离遍计所执的妄念,令“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即可于当下与实相相应,见到绝对真实的本面。《密严经》云:“名为遍计执,相是依他起,名相二俱遣,此是第一义。”遣除名相分别,乃至遣除“遣除”之分别,便是第一义(第一真理、绝对真理),第一义即是实相,为“三自相”中的第三“圆成实相。”
这种对实相的体证,非同于世俗能所对待的认识,而是消泯了能知与所知的区别,所谓“智与真如平等平等”,名曰“真现量”、“自内证”。《宗镜录》卷四九说:“拂能所证迹为真现量,谓若有如外之智与如合者,犹有所得,非真实证,能所两亡方为真现。”在自内证实相的真现量心中,绝对真实的本面与能证绝对真实的自性真我、证知绝对真实的智慧同时呈现,一体不二,无有分别,名为“根本无分别智”,略称“根本智”。菩萨于见道时证得此智,断分别所起我法二执,即得见所知障净智所行真实之一分。
真正当得起“真实”二字的绝对真实,依《瑜伽论·真实品》之说,应包括体、相两个方面,包括四种真实,乃至十种真实、十如是,乃至全宇宙的一切。《金刚经》云:“如来说一切法,皆是佛法。”于宇宙万有的体、性、相、用等,若有一法不知,则难称知绝对真实,难以破尽无明。声闻、缘觉虽然由观无常无我,现证人无我之真实,出离三界生死,但尚未显明真实之相用,未究竟诸法一切性,故不能出三界外的变易生死,不能显发自性所具的积极力用,因而也就不能究竟真实之体性。大乘菩萨不但观人法二无我,得现证诸法体性的“一切智”,而且以一切智去修六度四摄,利益、度化众生,渐破尘沙惑,得能知众生根性机宜、度化方便的“道种智”,以道种智圆满菩提资粮,成就佛果,证得能尽知诸法真实性、一切性的“一切种智”。证得一切种智或无上菩提,方能究竟真实义。《法华经·方便品》载佛言“佛所成就第一希有难解之法,唯佛与佛,乃能究竟诸法实相,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
由绝对必包摄一切相对故,在佛陀究竟诸法真实的大智慧中,当相即道,即事而真,无有一法不真实,无有一法不是自性所本具、自心所显现。不仅四种真实中后两种绝对的真实为绝对真实,即前两种世间极成、道理极成的相对真实,也具有绝对性。佛位真现量,是根本无分别智(体证真如)与后得有分别智(分别法相)同时显现,虽离分别而不妨炽然分别,所谓“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维摩经》)既有分别,亦不妨借用凡夫世间极成真实的假名相。《涅盘经·迦叶品》云:“一切圣人唯有世流布想,无有着想”,佛等圣人见牛亦作牛想,见马亦作马想,见男女大小亦作男女大小想,见自他亦作自他想,如佛说法时亦常自称为我,只不过没有凡夫认名相即是实体的执着。既有分别,则名言文字,亦不妨为说法度众生的方便,而且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方便,《维摩经》云:“无离文字说解脱也”。离了文字语言的说法、道理极成真实的标月之指,佛法便无法向众生开示,众生亦无法进入绝对真实。
诸佛通过因中无量无尽的六度四摄等修行,彻证绝对真实,便如绝对真实,具备绝对的无尽功德:具绝对的无量智慧,于全宇宙万有的体相、力用、因果、过去现在未来,无所不知;具绝对的永恒生命,法身与真如同体,超越时空,无所不遍,报身常住,应化身千百万亿,利益、度化无量众生;具绝对的慈悲,视一切众生如同父母子女,以无缘大悲,恒思拔苦与乐;具绝对的自由,超越时空物质的障碍,神通自在,事事无碍;具绝对的美,其报身应身,具足百福相好,净土佛国,备极清净庄严。由绝对清净故,即地狱镬汤、粪池污秽,在佛自受用境界中亦现为净土庄严;由绝对善故,即贪淫嗔杀,在佛亦不妨用为度化众生的方便;由绝对美故,佛亦不妨现为狠狞凶恶的金刚怒目相,调伏难调众生。这一切绝对的、无尽的功德,皆真实所具的妙用,皆具足于众生的自性中,无欠无缺,只不过众生比佛多了于真实增益(遍计诸法实有自性)、减损(认绝对真实、佛性为无)的执着,障蔽慧眼,令自性功德不得显现而已。欲得开发自性,唯有舍妄归真,现证真实。
直截现证真实的诀要,是大乘圆顿教的观心法门。《大日经》云:“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心,为宇宙万有中最为灵妙之物,为总摄万法之枢机,心之实相,即是一切法之实相。故只要回光反照,自观其心,照破自心所生的妄念,息灭不符真实的妄执,穷究自心之不变体性,当明心见性,见到心之实相时,也就见到了一切法之实相,见到了自性真我。只要见到自性真我,则一切自在,如禅宗五祖弘忍所说:“一真一切真,万法自如如。”这是现证绝对真实的捷经,可谓佛法真实论的心髓。观心法门,简便而行,不须藉丰厚物质、发达科学、高度文化,古人、今人、未来人都可以修,一修就见效,堪称人类文化宝库中最有价值的瑰宝。
佛学真实论的纲要和实质,大略可总括如下:真实分体(真实性)、相(一切性)两大方面及世间极成、道理极成、烦恼障尽智所行、所知障尽智所行四个层次,凡夫依分别名相建立的感性层次上的世间极成真实,具相对性、局限性、虚妄性,于此迷执不觉,为生起烦恼、导致生死流转的根源。依理性思维建立的道理极成真实,虽能反思世间极成真实理性思维本身,推导出通向绝对真实之道,但仍不离名相分别及能所对待的认识方式,非绝对真实之本面。绝对的真实,非感性、理性认识途经所能实证,须如法修行,“如理作意”,离名相分别及能所对待,显发自心直觉绝对真实的潜能,方可证得。依理性的思慧超感性认识,又依理性的思慧修行,尤其是观心,超越理性,现证真如,为佛法证入真实之通途。对绝对真实的体证,即是生死问题的彻底解决,即是无所不知的大智慧及绝对自由的获得,此应为我人生命及人类文明的终极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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