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蕴皆空”的研究——佛学的人生观
明真法师
绪论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没有人与我,也就没有家庭、社会、国家和世界。家庭、社会、国家、世界的荣枯祸福,基本上亦取决于人与我。这是天下的人与我在现实生活中当下皆能证明的。可见人与我,实天下之至宝。它在人类学术思想研究中,应当具有特殊的研究价值。我把佛学中的“五蕴皆空”思想,结合现代人类生活实际,作了较长时期的观察研究,发现佛学中有许多精华,吸取并发扬佛学的精华,有助于振兴中华民族、促进人类和平与进步事业。佛学具有独特的思想体系,也能促进人类的科学进步。新思异绪,纷然杂陈,为是?为非?未能自断,应即如实反映所见,以求证于天下贤明之士。
本论
关于“五蕴皆空”思想,今从三方面研究分析:“五”在阐释人生的现象;“蕴”在阐释人生活动的规律性;“皆空”在阐释人生的本质。今且依次分述如下:
一、“五”在阐释人生的现象
五——色、受、想、行、识。佛学认为所谓“人”,即由这五种质素组成的统一有机体。色是物质,受、想、行、识,皆即精神。“人”是由物质与精神组成的。精神在日常生活中,占有绝对优势。我即本此观点来写这篇文章的。精神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人是有一点精神的,此早已成为人类生活的常识。但精神的实质是什么?与物质的关系如何?是不是也同物质一样有其规律性,并不断地运动变化呢?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探讨的问题。人类不但要有高度的物质文明作基础,更应有高度的精神文明作支柱。通过观察,我对精神有一些粗浅的认识,这里先提出四点。
(一)精神与物质的根本区别
物质是有形有相,能以目视而手扪的,因而物质的概念,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明确固定的,并认为物质是实有的、存在的。至于精神,则因为是无形无相,不可以目视而手扪的,于是乎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就若明若昧,若存若亡了。明于物质而昧于精神,几为天下人之通病。不知物质之所在,亦即精神之所在。精神也同物质一样是实有的、存在的。于何证之?曰:在日常生活中,人皆能见千差万别之物质,缘能知千差万别之物质性质及其作用的差别。使无此见与知,虽有物质,人不能知,亦不能用,则无生活之可言。见与知,都是属于精神范畴,无形无相,不可以目视而手扪的。我们能肯定生活中无见与知吗?我们能批评见与知在生活中非实有不存在吗?显然是不能的。能认识客观世界者,精神也。所以说客观物质世界之所在,也就是主观精神之所在。精神的作用时刻活跃在日常生活之中,充盈于天地万物之间。其然?岂其然乎?
(二)精神的实质
在日常生活中,有人、有我,有思想认识,有感情、欲望、意志。这些都是精神的实质。没有这些精神实质,人也是不能生活的。奇异的是,这些精神实质,皆蕴藏于人们渺尔一身之中,却又不为渺尔一身所局限。正因为如此,所以每一个人的精神实质,皆能与外部相通,与千百万人相通,与天地万物相通。那些十分熟习的生活事实欢快地向我们呼唤:人的思想认识,通过实践,能养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情操;欲望在人类生活中,杂质虽说多一点,如果没有欲望,人类就没有伟大理想和善良愿望;没有意志,人类就没有履艰涉险、不断攀登高峰的强者。
(三)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关系
我认为生活就是精神的体现;如果没有精神,人是没法生,也没法活的。且因科学文化不断提高,人类的精神生活亦在不断地向前发展,现代人类的生活要求人们扩充思想领域,正确地面向现代、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那种目光如豆,囿于一身一家,把世界的现在和未来看成是与自己无关的身外之物的人,无疑将会变成时代的落伍者,变成人类前进的障碍物。木石不能实现“三向”,沙砾不能实现“三向”,说明没有精神支配的物质是不能“三向”的。这就是精神在人类生活中之所以可贵的道理。
或曰:是不然。人是身与精神组成的。人有身,就需要衣、食、住、行以维持其生存,因而有物质生活;人有精神,就需要有文学、艺术、音乐、诗歌以陶冶之,因而有精神生活。这两种生活相需为用,以适应人类生活的需要,如何能否定物质生活?“衣食足而后礼仪兴”,没有物质生活作基础,精神生活是建立不起来的。实现“三向”,固有赖于思想精神,设使无身,“三向”亦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曰:是亦不然。身与精神的作用,虽若十分明显,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是互相渗透,不可分割的。应知身是物质,是细胞组成的物质,是一种特殊物质,能与精神密切联系,决非其他物质所能比拟的。身,即所谓生理结构;精神,即所谓心理结构。精神是有知的,身是无知的。有知的精神,能够影响、支配无知的身躯。于何证之?曰:人皆醒时有身,梦时有影,这是每个人当下皆能证明的事实。梦中影哭泣,床上身一觉醒来,发现枕巾湿漉漉的。梦中影猝遇毒蛇,正苦逃匿无所,猛然醒来,发现额上有汗,心脏还在突、突、突地乱跳。床上身猝然恶声恶气,悻悻不休,同房者急急唤醒,诘之,床上身笑曰:我刚才在梦中与宋老大吵架来!说明梦中影与床上身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梦中影确确实实是能影响床上身、支配床上身的。梦中影究竟具有什么力量,竟能支配床上身呢?这是应该探索的。床上身大说梦话,犹不自知,能说身有知吗?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皆以身为我,以名为我——赵大、钱二、孙三、李四,皆名也,实亦皆我也。褒之则喜,贬之则愠。何也?以刺激达于我也。今发现梦中影亦是我,怪矣。我应为人类千秋万代的子孙造福。此为理想的我。我的实质是什么?如何会形成这四种不同类型的我?我是主观世界的核心,在日常生活中具有强大的力量。所以关于“我”的问题,我们有责任进行认真的研究。梦中影能依附于床上身,醒时亦有影依附于身耶?曰:正因为醒时有影依附于身,梦中始能有所反映。于何证之?曰:每个人皆能不能灼然自见其眼球,又何能自见其全身之内乎?我们日常所见之身,大多是模糊之影,或部分身之表皮,没法见到身之实质。佛学认为意识于心于物,皆不能直接认识,必须变起一个影像,以为自己认识的内容。此意识变起的影像,亦有形有相,法尘所摄,不能起支配身的作用。能支配身躯的是依附于影的知情意欲。依附于影的知情意欲,在梦中能支配身,醒时也能支配身。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日中之心,唯执身是我,而执以外的天地万物为非我;梦中心亦唯执影为我,而执影以外的天地万物为非我,何其酷肖乃尔?日中天地万物之影,竟亦能入于梦心。难道醒时之心,能摄取于天地万物之影乎?奇矣。精神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人是有一点精神的。知情意欲,皆人精神之活动,人的言论行动,是受人的思想支配的。在日常生活中,大概物质之所在,亦即精神之所存。窃尝思之:研究物质活动及其规律的,为自然科学;研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文学、艺术等部门的活动及其规律的,为社会科学。社会科学,虽与精神研究有极其密切的关系,但似乎还不能代替精神活动及其规律的研究。
(四)人是五蕴的统一体
佛学说人是色、受、想、行、识五种质素组成的统一有机体。所谓有机组成,即是说:色、受、想、行、识在现实生活中,是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是刹那刹那迁流不住的。即使佛具有大智大力,亦不能从现实生活中解剖出一一完整的色、受、想、行、识以示人。因而佛书中老老实实告诉我们:“不可说,不可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有的人就认为这是“诡辩”,是“故弄玄虚”,是故意以艰深文其浅陋,等等。不知思火不能烧心,讲火不能烧口,思饭不能果腹,言饭不能疗饥——心思言议,毕竟皆是主观边事,是不能代替客观实际事物,与客观实际事物划等号的。日常生活中寻常事物,如火如饭,犹不能以心思言议而得,况于契悟佛法之真乎!本本上的佛学,即使是佛祖亲授,亦毕竟只能是“示月之指”,并非“月”的本身。如不能联系实际学习佛法,纵有所获,也只能是不能充饥的画饼而已。
1、色五种质素,色居其首,为人的组成素质之一,摄有五根、六境。先说五根。根,以助识生起为义。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为五根;色境、声境、香(物质所散发的气氛)境、味境、触境为前五境。根境相触,即有识的自种,跃然生起,是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的前五识。识的自种,为生识的内因,根境为生识的外因。如图:
前五根
识的自种——(内因)前五识(外因)
前五境
佛学认为根识——亦即身与精神,是互相渗透,而又具有明显区别的两个系统。十二有支中的“名色支”,即是人在胎中的发育阶段。色即物质,名即心,亦即精神。人是由胚胎细胞发育成长的,在成年人的生活中仍然保持了胚胎细胞的机能。当人在呱呱坠地以前,胚胎细胞已通过艰苦的历程,把自己变成了雏形的人,即萌发了固执身即是我的自我观念。佛学认为这种我是与我爱、我瞋、我慢、我见相应而起的,名之曰俱生烦恼。这种烦恼是与生俱生的,很不容易对付。据说欧美科学家中,已有人在设想利用基因,培养神童,创造天才。通过科学整理的胎教,亦渐为人们所采用。把对人的研究局限于出生以后一个阶段,显然是短视的。
六境亦是组成人的素质。六境中前五境为色、声、香、味、触。自然物、人造物、人身生物体,皆是这种质素组成的。法,轨持义。《唯识述记》卷一曰:“轨谓轨范,能生物解;持谓任持,不舍自相。”说明轨与持是构成法的两个条件。意识能缘一切法,因而所缘的对象称法境。既然能作意识的认识对象,第一就必须不舍自相。没有自体,或自体变幻不定,是不能作为意识认识的对象的。第二,既言认识,还必须具有共同的轨范,亦即共相。无共相,不能以类相及,也是不能生起认识作用的。共相即寓于自相之中,非离自相别有共相。一切事物无不具有自相共相,因亦皆可称之为法,皆可作为意识的对象。六境,概括了自然和社会两个方面,一般人妄执以身为我,于是此我此身遂与大自然及社会相对立、相割裂,当然不会一下就相信大自然及社会亦是组成人的质素。但客观的事实告诉我们:人是生活在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之中的,是与环境互相联结、互相转化的。环境能影响人,人亦能改造环境,二者并不是相对立、相割裂的。自然界的风景,能孕育古今中外无数的诗人、画家、文学家。各种不同类型的艺术家,他们又把熔化于自己的心头眼底的自然风景,用各种不同类型的艺术手段,使之更集中、更概括、更典型地再现出来,,成为生命的美,永恒的美,人类最珍贵的精神财富。这就是人与大自然的通体和谐,通体融化。我们应该认识到:人的一呼一吸都是与天地人息息相通的。这种天下相接的气息一断,就意味着某一个具体的人生暂告终止。
2、受受为领纳义。《成唯识论》卷二曰:“受,谓之领纳顺、违、俱非境相为性,起爱为业——能起合、离、非二欲故。”境相,复词,即环境。环境中人、物、事能顺遂我的身心,激引喜乐情绪者,称顺境;违损我的身心,激引忧苦情绪者,称违境。环境中的人、物、事对我无顺无违,不能引起苦乐忧喜情绪者,称俱非境,亦称舍受。对顺境欲合,对违境欲离,对俱非境,不起合离二欲,这是人之常情。感情、欲望,或者就是人类多少带有盲目性的生命力。没有感情、欲望,人间可能化成荒凉的沙漠,毫无情趣;对感情、欲望,不能疏导调节,任其泛滥横流,人间就有可能变成苦海、血海。人的生理结构,大体相同,对顺境、逆境的认识和感受,还不致有多大的差异,只是在社会生活享受上不得其平而已。至于心理结构,十分复杂,在人的评价上,在对历史、社会的评价上,往往有很大的差距,甚至存在着本质上的矛盾。即使一个人,有时生理感受亦发生尖锐的冲突。使自我陷于苦恼。受是组成人的素质之一,每个人皆有“受”的精神质素,缘能感受人的苦乐、忧喜、悲欢。不但能感受个人的苦乐、忧喜、悲欢,还能感受人家的苦乐忧喜悲欢,感受族、戚、友、邻的苦乐、忧喜、悲欢,这就是同情心,也就是悲心,这里面饱含着人情味。写到这里,有一事使我感到惊愕,也感到兴奋,感到百思而不得其解:某人猝闻河中落水者呼救声,即恻然心动,飞跳入河中奋不顾身地抢救落水者,有时牺牲自己的生命亦在所不惜。非亲非故,无欲无求,只是闻到生命的呼救声,即行乎不得不行,甚或身死而不悔。纯然是一片天真,一片赤诚,足以证明人是有同情心、有心灵美的。且古今中外,确有能感受国家民族苦难,确有能感受天下后世利乐者,两副重担,一肩承当。维目四顾,天下之至乐,人生之至荣,实无有逾于斯者。椎心泣血,茹苦含辛,百折不易其心,九死不回其志,甚至有杀身毁家以殉其事业的。这是偶然的事件吗?不能感受国家民族的苦难,不能感受天下后世的安乐,能成此惊天动地、光照日月的伟大功勋吗?眼见交通与文化的不断发展,世界正在一天一天的缩小,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往来日益频繁,国际社会迫切需要和平友谊。不同观点的文学艺术工作者,不同信仰的宗教家,不同风俗习惯的民族主义者,特别是不同政治见解的政治家,多能求同存异,积极为国际和平友谊而共同努力。使此衮衮诸公不能感受天下后世的苦乐悲欢,能共同谱写这崭新的历史篇章吗?吁!受也者,实人生之至宝也。至于对顺境欲合、违境欲离,此犹欲之小焉者。人之大欲在欲生。这是蕴藏在身内的力,猛烈的力,坚韧的力,不可抵抗的力。天下扰扰,几乎无不是为了生。国内外为什么要节制生育?就是因为林林总总的人,要生,要死后种族繁衍,生生不息,唯恐在我手里断绝了后代。但究竟什么是“生”?什么是“欲”?我们能不能深入虎穴,逮住这个虎子呢?
3 想《成唯识论》卷二曰:“想,谓于境取像为性,施设种种为业。”生活常识认为人是能亲触外境、直接认识外境的。佛学却说人于外境,只能用想摄取外境的影像,以为自己认识的对象。人并不能直接认识外境,这就与生活识形成了尖锐的矛盾。我开始对佛学的主张,亦不能理解信受。通过反复的观察研究,才有一些认识。由于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还不深,也很难说明白。权用“主客问答的方式”,谈点不成熟的看法。
客:你说想于外境,能摄取影像,以为认识的内容。有事实根据吗?
主:每个人的内心,皆有程度不等的外部世界的人的影像、物的影像、事的影像。这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天下掉下来的吗?不是的。是内心固有的吗?不是的。只能说是从外境摄取的种种影像。能说这不是事实的根据吗?
客:你错了,你根本错了。
主:我错在什么地方?
客:物体通过光线反射,能把自己的影像映入眼睛,眼睛背后的神经末梢,即能摄取影像。通过神经输入大脑,大脑始能对影像起认识作用。这明明是物质在认识上的反映,怎么能说是想摄取了客观外境的影像呢?
主:你根据科学实验讲的道理,我是尊重信受的。但科学实验走到这里,似乎还不能解决我对生活的认识。例一,我见天安门,我见长城,都是我自身以外的巍然大物,决不是我大脑内的影像。说得远一点:我见到的世界,明明白白是我自身以外的事物,能说这是我大脑内的影像吗?大脑认识输了的物质影像以后,又是怎样与外部世界的物体相接触呢?这就需要有一个切实的说明。例二,人们能识别天日、树石、桥梁舟车、牛豕鸡鸭,说明人是完全有认识能力的。人能认识自己的大脑吗?老实说,人的认识能力还不能与大脑直接接触。认识能力既不能与大脑直接接触,又怎么能说人的大脑具有认识事物的能力呢?
客:难道科学对大脑的说明有错吗?
主:我不是这样说。我们所见的对象,皆是自身以外的事物,这是生活的事实。我很想知道:大脑见到物体以后,是通过什么渠道、什么工具而与外界的物体相接触的呢?
客:按照佛学的观点应该怎样理解呢?
主:照佛学的观点说,这问题十分简单:人是物质与精神组成的,每个人都能通过前五识及五俱意识而与外部客观事物相接触。
客:这样看来,精神未免太玄了。
主:不!所谓精神,实际就是活跃于我们日常生活之中的思想认识、感情、欲望、意志等,这些东西时时处处都在与我们打交道,何玄之有?所谓玄,大概有两层意思:一、精神无形无相,不能用目见手扪的,于是乎我们就认为玄了。二、主观精神世界,我也是开始探寻,所见甚浅。有时有些发现,亦觉惊愕、新奇。
客:就请谈点你的发现吧。
主:我们内心世界有外部世界人的影像、物的影像、事的影响,这是事实。无论这些影像是从何而入,但它们是使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相联系的纽带,是主观世界对客观世界认识的开始。没有影像,主观认识就不能形成具体的内容,不能积累经验、形成记忆,人也就无法生活。这还在其次。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没有感情,那还叫什么生活呢?人们要建立感情,双方都必须互相摄取对方的影像,并把它放在内心重要的位置,感情才有所依附,才能凝聚,再采取一些实际行动,施诸对方,使双方都能感到对方感情的亲疏厚薄。
客:很好。请你继续谈下去吧。
主:想能摄取外境的影像。外境不但包括物质,也包括日常生活中的精神。
客:精神是无形无相的嘛,也能摄取其影像吗?
主:精神既然是存在的,为什么不能摄取其影像呢?
客:请举事实为证。
主:人是身与精神组成的。人不但在物质世界中生活,也在精神世界中生活。因人错误地执身为我,把我铁铁地视为七尺之躯,于是乎遂与世界相割裂、相对立了。其实,这只是一种错误的执着,一种认识上的病态反映。
客:你越说越玄了。能不能“通俗”一点?
主:根据生活的事实讲道理,这就是最彻底的通俗。
客:对!希望你能根据生活事实讲。
主:佛经上说,大世界中有小世界,小世界中有大世界;一世界中有多世界,多世界中有一世界。这完全是日常生活中事实的反映。因人昧于精神,虽在这生活事实中生活,并不知道这种生活事实。我们这个小小地球上,生活有四十八亿人。每个人皆有自己生活的空间和时间,皆有自己生活的条件,能说不是四十八亿个世界么?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非洲人生活的世界,不同于亚洲人生活的世界,亦不同于欧洲人生活的世界。即使在亚洲,印度人生活的世界,亦不同于中国人、日本人生活的世界。即使在中国,南方人生活的世界,也不同于北方人生活的世界。即使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生活的世界,也不会与东城区人民的生活世界完全相同。推断到最后,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生活世界。我们的大世界、小世界、一世界、多世界,皆是无障无碍而能互相贯通的。全人类都应“声气相通”,“痛痒相关”,其前提即在此。其然?岂不然耶?
4 行行有二义:一迁流义,二造作义。先释迁流义。佛学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互相渗透影响的色、受、想、行、识,在时间上是刹那刹那、前灭后生、流注不息的。科学亦证实事物皆是通过量变而达到质变,变是绝对的。但这毕竟是理论。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的山石、桥梁、舟车、屋宇、门窗、书橱、桌椅等等,基本上都是静止的、不变的,更明显的是我们每天看到的自然物、人造物基本上也都是静止的,不变的。于是推论到我们所处的世界基本上也是静止的、不变的了。我们这种日常生活的认识,当然是十分片面的。但也必须承认,这是客观事物在感性认识上的反映。感性认识,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形成的,且能成为人类的共同认识,因而它与主观认识上的错误,性质还是不同的。而且,我们如果没有这种感性认识,则所见到的世界和世界上的所有物体,必然皆是在变、变、变,根本找不到相对静止的形态。自然科学认为:物质世界是在不断地运动变化的。佛学认为:世界的过去已去,未来未来,现在不住,当体即空。过去地球初成,即在围绕太阳自转公转,现在已转了四十七亿年。它在转的过程中,不断发光发热,无私地助长其他事物。除此之外,过去已经过去。过去四十七亿多圈的公转,已经转到当前一轮的公转上来了。未来还没有来,还有待于现前公转自转的地球,再一轮一轮地向前转。这里,给人们一个很重要的启示:未来还孕育在现在之中,应在把握现在的同时,根据现在的具体情况,树立一个比较切实的理想,建立更加美好的未来。古今中外有很多志士仁人,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与天下后世相联系。人的生命内包含着未来的质素,没有一个人不想到明天,没有一个人不想到未来。世界既然在不断地运动变化,它的本质当然也就是“不住”的。这就是“迁流”。
次释造作义。佛学认为每个人自己作了善业恶业、染业净业,皆必然受到应有的报偿。造作义,即佛学“三世因果、五趣轮回”之说的部分内容。佛学传入中国后,关于因果轮回之说,历代都有人反对。我没有看到神,没有看到鬼,也没有看到因果轮回,但凭着自己的信仰,我想谈点不成熟的意见。庄周即发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的辛辣讽刺。造作大善大恶者,在政治上刑赏不得其平,在与论上褒贬不得其平。这是人类生活中无可奈何的最大遗憾。物质世界是有规律性的;精神世界有不有规律性呢?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似乎都还没有探索这个问题。从信仰的角度,我认为精神世界应该亦如物质世界,应该也是有规律性的。虽说“没看到,不科学”,我仍然相信三世因果、五趣轮回确实存在。
5 识最后阐释“识”。佛学认为人人都具有八识,每一识又各具见、相二分。见分,是能认识的作用;相分,是所认识的对象。见相二分,是相互依存的,一有俱有,一无俱无。因而识是见相的统一,也即主客观的统一。八识分四组:一、前五识,约当感性认识。二、第六识,约当理性认识。在认识中,有主观自我,客观世界。三、第七识,即自我形成的根荄。四、第八识,即生活中存在的巨大潜力。兹一一阐释如下:
前五识中眼唯缘(攀附义)色,耳唯缘声,鼻唯缘香,舌唯缘味,身唯缘触。在眼、耳、鼻、舌、身——前五识缘于色、声、香、味、触——前五境时,第六意识皆能与之俱起,缘于五境,因而名之五俱意识。能把色、声、香、味、触的零散影像,综合而成为“物”的概念。再层层加以分析整理,最后能接触事物的本质及其活动的规律性。因而前五识是感性认识,第六识是理性认识。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各约当佛学所说的世俗谛和胜义谛一分。谛,审实不虚之义。眼识缘于色境,即能见到长短方圆的形色,青黄赤白的颜色,取舍屈伸的表色,说明眼识缘于人身、生物体、自然物、人造物时,皆能见到一个大体的轮廊。既能见到一个人的形态、颜色、动态,怎么能说没有见到一个人呢?有视觉,即能见到人、见到生物、见到一切自然物和人造物了。我们一般还在以身为人,以身为我。身虽是在不断的新陈代谢,我们因为视觉迟钝,见不到新陈代谢,遂固执人是实实在在的,能在世界上活上五六十岁八九十岁的。这是我们的共同认识。并且以为是十分正确,没有错误的。不知这是客观事物在感觉认识上的反映,是根本靠不住的。如果我们再用理性认识把这个实实在在的人,认真分析一下,保证当下就是“空”的。不信吧?例如:一个年当三十岁的人,他三十岁以前的形貌,即五岁十岁时的形貌,十五岁二十岁的形貌,二十五岁二十九岁的形貌,是不是还有呢?还是实实在的吗?我们说,没有了,完全没有了,已通过刹那刹那,前灭后生,不断地运动变化,转化成了现在三十岁的人了。如果过去的形貌是静止的,不会运动变化,就绝对不会有现在三十岁的人。这是今天天下的人与我,皆能共验共证的。三十岁以后的,四十岁五十岁的人,八十岁九十九岁的人呢?现在哪儿?只能说,还没有,还未来,还有待于三十岁的人,刹那刹那,前灭后生,不断地向前转化。不然,就不会有现实生活中实实在的人了。这又是天下的人与我皆能共验共证的。一切事物皆是通过量变而达到质变的。变化之粗显者易于观察,其极密极微者即不易认知(二种变化皆有易知难识两类,不能调质变较量变易识)。如雨后新竹,日长数尺,人亦不易察觉其长的痕迹。量变中的山石、桥梁、舟车、屋宇、门窗、书橱、桌椅等等,皆是在刹那刹那地、默默无声地变,绵绵密密地变,而映入我们眼识的,却是静止的不变的。身固如是。因错误地执身为人,执身为我,于是人与我亦是静止的、不变的了。且以此推想世界,世界亦是静止的、不变的了。物质世界既是不断运动变化的,也是互相依存而非孤立存在的,在我们的生活中就不应有孤立存在、静止不变的事物了。本来“不应有”的,而却又触处皆是,其故安在?曰:照佛学说,应该归罪于“想”。孤立存在、静止不变的影像,皆是想所摄取的。想不但于外境摄取种种影像,还对影像施设种种名言。影像,佛学亦简称相。客观实际,本来是无相无名的,因而称之为真谛。但真个无相无名的,不但众生无法生活,佛菩萨亦将无法摄化众生。此佛法之所以贵真俗圆融。以真谛理,指导俗谛的生活,以真摄俗,了俗即真。不于二边有所取舍,恒常行于中道第一义谛。宋时有位禅师说得非常好。他在未参禅前,但见山是山,水是水;参禅以后,却见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了;及至大彻大悟,依然见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世人皆是重我而贵生,佛学却偏偏强调无我亦无生,这是颇耐人寻味的。更奇的是在否定我与生之后,又否定无我与无生,要人不着两头语。大概我与生在人类生活中,是最麻烦的两个问题吧?佛学认为前六识这个我,是依第七识为根而生起来的。第七识缘第八识见分为我。第八识见分本不是我,第七识固执以为我,这当然是错误的。第六识就是依第七识为根而生起的。因受第七识感染,在认识外境时,亦执色受想行识混合有机体为我。受想行识是依附于身的,遂不自觉地执身以为我了。第六识是以第七识为根而生起的。如果第六识不能以自己的影响,彻底转变第七识、第六识即将永远受其感染,无由断除我执。这就说明了“以身为我”的谬执是不容易破除的。我们花三、五元钱,烫一个时毛的发型。头发有这种欲求吗?头发能审美吗?我们花几百元钱买一支名牌手表,手腕能欣赏吗?手腕能认识自己的华贵吗?不能,绝对不能。即固执身即是我,就不能不使这个我比别人漂亮一些。我们成天在以身为我,以名为我,不知身与名皆非是我,皆是被执为我的。忆昔二十多年前,我有一天到街上的浴池去洗澡,快到目的地了,内心蓦然窜出一个念头:“还没有带钱呀!”只有怅然地再往回走。拖着身子往浴池跑的是我,半途发现没有带钱,蓦然发出信息的不又是一个我吗?而且这两个我,似若心意相通。身若是我,名即不应是我;名若是我,身即不应是我。何况人还有理想的我呀。我又发现,在人的一身中,似乎还不只一个我。然则我的实质是什么?在哪儿?应该研究。
第八藏识,具有能藏、所藏、我爱执藏三义。能藏,前六识的现行,能熏入第八藏识,转变成为种子,此种子能藏在第八识,第八识能藏此种子,因名能藏。种子遇有适当机缘,又能起前六识现行。此能起现行的种子是第八识所藏,第八识即此种子所藏之处,因名所藏。能藏,就是能把与外部世界接触的活动,转入内心的底层,使之成为种子,亦即生活的潜力。遇有适当时机,此生活潜力,又能转化成为生活,以影响外部世界。人与外部世界,是不断地互相转化的。我们的生活,似乎分两个层次:浮在表面的生活和潜伏在里层的生活。浮在表面的生活,是意识所能觉察的;潜伏在里层的生活,是意识所不能觉察的。因而我们一般皆重视浮在表面的生活,而忽视了里层的生活能力。例如:一位作家,要写一部三十万字的小说,创作的素质、描绘素材的语言及其技巧,这是必备的条件。这些条件究竟在哪儿?我们一般都把表面生活中的七尺之躯,视为作者。试问:表面的这位作者,能接触素材及塑造形象吧?显然不可能。必须通过内心作者的“酝酿”,才能利用工具把素材塑造成不同类型的人物,不同类型的场面。内心有一个“谱”,或者订出了写作计划,才能驱使七尺之躯的作者去伏案展纸,振笔疾书。工艺作者,也是把材料、工具摆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利用工具,把材料造作成工艺品。但在内心的作者“酝酿”时期,素材摆在哪儿?工具摆在哪儿?作者呆在哪儿?作者又是怎样利用工具以创作素材的?这不但外人不知道,即作者自己亦不明白,这就是潜伏在里层的生活。七尺之躯的作者,在伏案疾书时,笔尖下的黑字,是怎样一粒一粒淌流到纸上的呢?自己知道吗?不知道。说明“身”这位作者,犹是棚头傀儡,后面还有牵线人在。后面的牵线人为谁?犹潜伏在生活的里层,人类尚未能真正地瞥见。棚头作者,顺畅地写着写着,忽然写不下去了。改了又写,写了又改,搔着头皮,终难成篇。能说棚头作者的背后,没有牵线的人吗?此牵线的人,是无形无相的,能与外部世界的上下四方八面相通,他能用时代的思想标准、艺术标准衡量自己的作品,修改自己的作品。这位人类暂时犹不能瞥见的作家,具有辨美丑、是非、善恶的能力,且能执着地要求美、要求是、要求善。这位潜伏在里层的作家,不但作家有,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记住!我们的知识、技艺皆是从学习得来的,只要我们有兴趣学、肯学、刻苦地学,就很可能从摹仿而跃入创新。能说我们生活中无此至宝吗?记住!一个作家完成了三十万字的小说,他有什么损失吗?没有,一点也没有。反之还能提高他的思想水平、艺术水平。能说我们生活中无此至宝吗?
二、“蕴”在阐释人生的规律性
蕴,积聚义,佛学认为人、人的身心、日常生活中的万事万物,皆是众缘积聚而有的。缘,条件。众缘,一定的条件。人、身心、事物,皆是具备了一定的条件,才能生,才能有的。未生未有以前,人、身心、事物,皆无实在的自体。这是大家可以理解的,接受的。佛学说人、身心、事物,在既生既有以后,还是没有实在的自体。这在大家就不免有些愕然了——事物有了以后,为什么还没有实在的自体呢?问题很简单:树是由自种、水、土、日光等条件而生而有的;既生既有以后,没有这些条件,树能成长吗?不能。树未生未有以前,没有实在自体;既生既有以后,在成长时,还是没有实在自体呀。没有鸟啄兽擦、虫蚁蛀蚀,毒日狂风侵损,树会有变异吗?树如实有自体,是应该能改变自己的这种恶劣命运的。但不能。树在既生既有以后,其成长、变异和消灭的整个过程中,亦皆受条件的制约,根本看不见什么实在自体的痕迹;因而佛学否认事物实有自体。眼见事物皆是与环境互相联结、互相牵涉、互相影响,根本找不到绝缘孤立存在的事物,哪里又能找到事物固定不变的实在自体?缘生自性空,这是佛学的一条重要原理。万丈高楼从地起,佛学许多微妙精辟的思想体系,皆是建筑在这一条重要原理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这个原理站不住脚,整个佛学的思想体系是会垮的。这是信仰佛教、反对佛教的双方,都必须深切注意的一个问题。不同的缘,产生不同的事物。佛学依此建立善恶、染净因果,依此建立四圣六凡十法界,宛然实有,万象森罗,这是缘生事物的一个侧面。另一个侧面是:四圣六凡十法界的善恶、染净因果,又皆是依缘而有、无实自性的,只要创造一定的条件,都是可以改变的。所谓宛然实有,实际又是当体即空,一尘不染的。日常缘生事物本自具有辩证统一的空有两个侧面。佛学谈空说有,皆是在反映日常缘生事物的事实面貌,并非离开日常生活中缘生事物而别说空有。空,即是真谛;有,即俗谛。缘生事物的有,是不碍真空的妙有;缘生事物的空,是不碍妙有的真空。有既非有,空亦非空;非有非空,实际又是亦有亦空,是即中道第一义谛。真谛、俗谛、中谛,皆圆具于日常生活中的——缘生事物上。故佛法拈来即是,是用不着我们众生向外驰求的。佛学就当体本空这一侧面,立理、立性、立无为、立真谛;就宛然实有这一侧面,立相、立事、立有为、立俗谛。
空有圆融无碍,其他亦皆圆融无碍;空有非离缘生事物别有,其他亦决非离缘生事物别有。依当体本空以立智,依宛然实有以立悲,悲智圆融,空有不二,这就与佛有缘了。
缘生事物,当体即空,当体即无生,当体无自体,是用不着什么神造的,也用不着什么本体演化的。顺缘则相吸,逆缘则相拒,即是事物在不断地运动变化。不断运动变化中的事物,莫不有其前因后果,决不会凭空而有,亦决不会凭空而无。不会凭空而有,有必有其前因,前因当复有其前因,复有其前前因,循是而上,佛学因言“无始”,这是佛学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我们应当怎样认识,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在运动变化中的事物,必前灭始能后生,前前不灭,后后是不能生的。是过去之“始”已转化于现在之内了。探索“始”,是不应索之于过去,而应索之于现在的。且世界并非是冻结的僵化的,而是健行不息、不断运动变化的,是活的,是“过去已去,未来未来,现在不住”的。僵化的世界,且不存在于人类生活之中,又何从而索世界之始乎?事物既不会凭空而无,则后后复有后后。后后又复又后后,后后其将相续无穷乎?后后相续无穷,亦即未来相续无穷。
三、“皆空”在阐释人生的本质
皆空,是即我法俱空。我,主宰义。法,轨持义,轨持,显然是法必须具备的两个条件。佛学认为意识能遍缘(攀附义)一切法;意识所缘的对象,称法境。既是意识所缘的对象,就必须任持自体;不然,自体且无,又将何以作为对象?意识,即必须对对象能有所认识。这就要求作为对象的,还必须具有一定的轨范,亦即共相。以类相从,始能生起人的认解。共相即寓于自相之中,离自相别无共相。一切事物、事物的本质及其规律性,莫不皆有自相共相,因而概可名之为法。我们在上面一再强调,在日常生活中的——缘生事物上,皆具有辩证统一的空有两个侧面。我执依法执而起。法即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包括人、人的身心)。事物是互相依存的,不断运动变化的。我们却固执事物皆有孤立存在静止不变的实有自体。这显然是错误的,不符合客观实际的,佛学因斥之为法执,批判这种法执是空的,我执依法执而有。法执犹空,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执应亦随着法执树倒而猢狲散了,用不着烦言了。但我执在日常生活中具有强大的力量,不能不多噜嗦两句:我,主宰义。常人总觉得我是有力量主宰自己的生活,我是有力量主宰自己的环境的。其实是不可能的。事物的初生、成长、变异和消灭,无不受条件的制约的。人们就只能按照客观规律办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根据客观需要,积极创造条件促进客观事物的发展。这是人间的正道。迷信主宰作用,亦即迷信自由意志,这是会害人的。佛学用空否定了我与法,即又不愿人死在“空”中。因为日常生活中一一缘生事物上,皆有辩证统一的空有两个侧面,敲空有响、击木无声,何有偏空可执呢?如来应机说法,因病与药,如执我空法空为实有的,亦是法执。色等五种质素。是有,是世间法,空即佛法。《心经》对这两者的关系,作了精辟的论述: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世间法不异佛法,佛法不异世间法;世间法即是佛法,佛法即是世间法。不是佛学故弄玄虚,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一缘生事物上本自具有圆融无碍的空有两个侧面。人生的本质及其规律性,本在人生的现象之中,非离现象别有本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是不是缘生的?无实自体的?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一缘生事物上,是不是本自具有辩证统一的空有的两个侧面?把这两个问题解决了,就把握了打开佛法宝藏的钥匙了。
(原载《法音》一九八六年第一、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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