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与孔子之道
我未入佛法以前,亦曾寝馈於孔、孟学术之中。迨皈佛修学以後,复将孔教经籍之精华,取而与佛乘相印证,觉以前见解,不如学佛以後所得之别有精微广大深切著明之处。今日幸得机会,以此题与在座诸君共同研究之。
讲到本题,先分孔子之道与佛法之二段以说明之。何谓佛?原音乃佛陀二字,迨後简称曰佛,其义盖谓觉悟者。醒觉之人乃名曰佛,如有学问之人称学者,由学而得醒觉之人称觉者。译其意义:一般众生咸在迷梦颠倒之中,无有能豁破此迷梦而得大觉悟者,自觉觉人以拯斯世,惟佛能之,故佛为觉者;然非绝对超然於人生以外若他教所奉之天神也。
一切众生如能大彻大悟醒觉迷梦,自觉觉人,皆可成佛。佛之释义,如是如是。何谓佛法?佛法也者,并非佛另造之法。缘吾人类等众生於此迷梦之身世,不能彻见真相,认识其本来面目,妄执物我,造业受报;如在梦中,误以其梦为真,悲欢苦乐,不能解脱。而佛为大觉大悟,解脱迷梦,彻见一心十法界如是如是之本来面目者,其视众生,如生而盲,一切不知,以手扪索,一知半解而自满足,妄立种种宗杀、种种学说,愈益迷梦,沉溺忘返。
佛以大智慧洞彻谛了,明明白白,实际如何还他如何,恰如其分际,非支支节节之知解,乃完全普遍彻底之了悟。豁破此迷梦而得达迷梦界非迷梦界之真象,此为佛所证明之法,谓之佛法者一也。自觉如是,依自觉以觉他,必使世界众生悉皆同成大觉,而苦於众生不能了解。佛於是生大悲悯心,应现迷梦之众生世界中以觉悟众生,将佛智慧所了知之真理真象,因机制宜,以最善巧之言说推证明白,使闻者皆易於了解。更凭佛之智慧能力,在种种行事上启发光明之路,俾众生平平坦坦、明明白白由之而如法修行,由行得证,与佛一样,得从迷梦中而大觉大悟,洞彻一心一法界之真理真象,此为佛悟他之法谓之佛法者二也。何谓佛,何谓佛法,大致已讲解矣。
复次、更讲孔子之道:孔道精要之所在,我以为:天地之间,万物之中,有矿物,有生物,生物分为植物、动物,动物之中分为羽毛鳞角裸,而人类在焉,类类不同,但更有类类相同之点,人之四肢百骸中含矿质,死化为土,是同於矿物类也。人人爪甲毛发能生长而不知痛痒,是同於植物类也。饮食男女巢穴游戏之需,与鸟兽等,是同於动物类也。关於生命上之操作、营求、储蓄、供给,和人类与动物类共同自然而有,胥不足以显示人类特长之德性,及人格上之地位与价值,何以岐异於草木鸟兽也耶!我以为孔子之道,注意人类在万物中特殊不同之德性,所藉以岐异超尚於其他动物者在此,即孟子所谓人之异於禽乱者几希是也。此几希之别,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保全人格,崇尚人生特长之德性,廓充而长养之,可以为贤为圣;小人反之,则可下侪禽兽。从人类特长之德性以开发恢宏之,孟子所谓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养而充之,仁、义、礼、智不胜其用者是也。但人人有超乎动物之上蕴乎中之理性同,而能否发扬充尽之,则人人殊。仁、义、礼、智非由外铄,人生本有,善为维护,如草木之萌芽,不使夭折损害,俟其长养成功,为贤为圣,不外乎此。
笃於内行,发为伦常之德。世界人类,近而家庭,近而社会、国家,应当为如此即如此,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各尽其道。立身处世。先须保存德行,扩充理性,各安其分,各适其宜,人到恰好地位,使人类有人类之道德,异於禽兽,方有人生之真价值。故曰:孔子之道,为人生在世最正当之办法。然孔子之道对於为万物灵长之德性,注重如此,亦非将人生需求之衣食住等生活问题屏而不讲也。实有见於人生先明人姓,後乃从事生活,方为人类生活,安其生,乐其业,完全恃此德性为之维持,非以禽兽共同之生活而泊没人性也。谋国及治一地方者,仅仅以富强为目的者,其见毋乃舛谬!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殊不思国与国之间,此亦谋富强,彼亦谋富强;以至国内各省,此亦谋富强,彼亦谋富强;甚至一县、一村、一家、一人,上行下效,相率同风,交征利,利害冲突,必出於争,争之不已,战斗之事不可避免,非仅失败者不堪闻问,即优胜获得者亦损害无偿!可见富强绝非最高目的。既富矣而後教之,即发挥人群理性中之伦常道德,方为不埋没人类理性,不失堕人类价值,方为不虚生为人。即饮食、男女、居处亦与他动物有别,以其有理性为之条贯也。以此言之,孔子之道,为人生在世最正当之办法,可无疑义。人类生活需要,亦以人性驭之为运用,而不妨害正义,此又为研究孔子之道者所当注意之前提。
孔子之伟大人格,生有自来,非常人可及;人之希望,勉疆学之,随其造诣,各臻其相当之境域与地位,圣人则不可能也。然孔子则殆为天纵之圣,生有自来,超乎常人之上。如孔子喟叹为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将一生经过约略表现,而彼时及门弟子亲灸其训诲,皆学之而弗及。颜子天才不及孔子,而以好学见称於师,用功太过,不幸短命而死;尢可见孔子非常人所能学而企及也。明矣!
孔子高尚精神,别有寄托,非现世为限。孔子一生修养功纯,其高尚之精神,实超越寻常人生世界之上。观乎“天生德於予”,“天之未丧斯文也”二语,可以觇其精神寄托之所在。所谓天也者,既非蔚蓝无际穷窿在上之天,亦非世俗人心理中备具人格之天,不过表明其精神所寄托之不思议力,善其所当善,恶其所当恶,不为事事物物所牢笼,提高精神,俯察一切现世之生活,万不足以限制之。孔子虽不曾明言,而就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颜子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等语觇之,则精神寄托之所在,虽不以之示人,而最亲近之弟子,则窥知一二。孔子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不百年,幼稚无知,求学明理,至近亦在中年以外,余则老病死耳!死则灭没,尚何闻道之亟需,朝闻道而以夕死为可?则现世界以外别有境地,从可知矣。子路问事鬼,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是孔子之教化他人,注重先正当作人;复以子路未臻圣境,非所宜问,不如以生知死,以事人知事鬼之为切近也。庄子评孔子“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六合者:人生世界之宇宙时间空间是也;既曰存而不论,绝不曾直斥为无;而确然有存,是可知孔子精神之寄托,殆超乎常人人生宇宙之上也。质言之,即不以现世为限。故吾於孔子之经典,入佛以後复取而研究之,觉其精义奥理,即讲之百年,亦不能尽,今大致说明,如此而已。
孔子曰:“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必如何而可得之?必成永久完全快乐调和之地位乃可得之。迷梦打不破,即不能不常在忧患、疑惑、恐惧之中。文王演易,孔子作春秋,即成功於此之心境中。吾人欲超脱忧患、疑感、恐惧而达仁智勇之境,必须以佛法为依归,而念念趋向无上真觉;然後遇不测之危难,成人生不能终免之病死,得从容暇逸,处之裕如,不至旁徨无著矣。此即非佛法不能为孔家精神谋得一最高之寄托,使之发达无阂之明证也。
结论以佛法目的而令一切众生皆成佛,一切迷梦皆大觉悟,今姑不论。但就人生在世,须知孔子之道不可须臾离,欲完全一作人之品格,必由孔子之道而成就:然必经佛法之甄陶,乃能生养若孔子、著儒门诸贤之伟大人格。於入世之志,具出世之胸襟,必以佛法为归宿,乃得安身立命。至其余、直认在世无价值无意味而生出世心者,亦必以佛法度之,方可解脱。更须知人身之难得,佛法之难闻,既有人身,即有闻佛法之资格凭藉,下一番深研细究功夫,期得彻底之了解,庶不虚生人世!如其见道不真,向道不勇,遇度不度,可惜孰甚!太虚至贵省,承诸团体之欢迎,深愧无所贡献,简短之谈语,愿诸善知识加以研究!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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