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是五花八门:有的小,有的大;有的多才多艺,色彩缤纷,充满奇异的幻想,有的则单纯幼稚,老也难以成熟;有的心地善良而固执己见,有的则圆滑老道而善于见风使舵;有的表面上彼此适应,相互协调,骨子里却不然,有的始而锋芒毕露,中经伤害和打击,终被磨去棱角,一如海滩边的石头;有的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有的则藐视规则,自行其是而不顾一切。虽然如此歧异,但人与人之间有一点却是惊人的相似,那就是只要一息尚存,烦恼总是难免的。
的确,对于个人来说,小至日常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大到心忧天下苍生的饥贫福泽,烦恼无不与之朝夕相处,它影响着、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并随时都会出现在各种场合,诸如茅舍、花园、学校、办公室,甚至总统府。对于人们来说,烦恼就像世间君臣、父子的伦理关系一样,无逃于天地之间。
烦恼的祛除,躲避是无济于事的,惟有勇敢地去面对,审时度势,有时甚至还需要追根溯源,才有希望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然而必须懂得,任何方法都不可能是一劳永逸的,如同地球上不存在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一样。因为药物的疗效总有相应的限度:适用于农夫的,对宫女未必有效;以往服后立刻痊愈的,难保今后也依旧管用。即便是选择有资格称为销毁烦恼的天下第一利器——佛法,怕也要经过一番反复拉锯式的“持久战”,直至没有终点的“终点”——涅槃,才能赢得决定性的胜利。在此之前,烦恼的存在只是形式不同,奢谈根除,为时尚早。因为历史的根据可以作为参照的资料。按照传统的说法,信仰佛教的人士可以分为四种:出家的僧、尼与在家的男、女居士(其中包括那些未到寺院履行一定手续的自由信仰者),从各个时期佛教的经典来看,这些佛教徒的烦恼似乎也并不少,在此仅略举数端,作为下面论述时的参考。
还是先从得道者的烦恼说起吧!在印度部派佛教时期,有一位成道的罗汉,名字叫大天,他曾经提出令当时僧界非常吃惊的论调,认为阿罗汉也是有烦恼的,在成道的问题上尚未达到究竟的程度。为什么呢?他以自己为例做出说明,比如,罗汉也有一些不明白的事物;惟有依佛或罗汉授记,才知道自己是罗汉了;更重要的是,从日常行为上讲,罗汉已经断除淫欲,但在梦里却因经不住魔女的诱惑而漏失不净之物,所以,要不断喊叫“苦哉!苦哉!”来警策自己。这些说法与当时僧界公认的罗汉标准是不合的。
尽管大天本人的事情不能作为说明的依据。然而,问题在于大天提出的观点也每每与佛教史上的基本事实相符。例如,佛的十大上首弟子之中智慧第一的舍利弗、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就是经佛授记后才知道自己已得解脱的;律典里也确有罗汉患风病在遭妓女强暴时因无力反抗而举阳的记载,至于号称多闻第一的阿难,在乞食途中,被摩登伽女所诱,差点失身之事,则是读过《楞严经》的人都知晓的。由此可见,大天的说法虽没有绝对的权威性,但罗汉本身存在的缺陷则是显而易见的,不能一味简单地认为是信仰大乘者为抬高佛陀的地位而对罗汉的贬低,因为佛陀崇高地位的不可取代性,是古往今来大小乘佛教(或称为北传、南传佛教)四众弟子一致的观念,没有过任何疑义。这也就等于从根本上承认在佛与罗汉之间确有相当的距离存在。
不仅如此,事实上,一些生活中可能碰到的烦恼是佛陀也不免的。远的如有关佛陀成道前后所遇到的“九难”问题,由于涉及前生后世之类,暂且不去谈它,即使有人问起像宇宙的边际、无我与轮回的关系等一些需要具备高度智慧才能理解的问题,佛陀常常是保持沉默(无记)的,有时甚至受到对方不友好的嘲弄,还有阿难的不理解,也不改变自己的立场。不是佛陀没有能力回答,而是他感到用人类现有的语言(包括形体语言)实在无法透彻地表达这些问题,从而使对方能够理解——这颇有点像当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刚刚问世时所遇到的尴尬一样。
如果说这一类烦恼也算是烦恼的话,我们可以讲,决不仅仅是佛陀一人才会遇到,中国古代的禅师(尤其是得道的)不也是经常为此苦恼吗?只是与佛陀的所遇有些不同而已:(1)禅师们所面对的是佛法的根本、自己的悟境一类的问题;(2)禅师们似乎决不保持沉默,非得要用语言(尤其是形体语言)来表达清楚不可。因此,他们为我们留下了为数可观的只识其字、不解其真义的机锋转语。其实,这些所谓的公案并不是写给所有的人看的,而是禅师们为寻求传承佛教衣钵的“知音”而冥思苦想出来的。因此,宋代的大禅师大慧宗杲坚决主张,要将这些“文字禅”一类的东西统统烧掉,免得害人。据说能飞行的西藏米勒日巴尊者,也是以其别具一格的诗歌及传记教化后世,但文字背后的深意,却不能从文字中得到。当弟子在辞别之际,追问修行的无上口诀是什么,米勒日巴默然无言地掀开自己的上衣,只见其胸膛上满是以往苦行留下的痕迹。——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
禅师师徒之间,一旦宿愿得遂,两人少则三五言,多则老半天,交头接耳,说个不停。至于用形体语言表示,更是丰富多彩。恰如两位聋哑人的对白,彼此指手画脚,说得眉飞色舞,而旁人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最不幸的,要数曹洞宗的祖师大阳警玄,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又不可能降低要求,滥予非器,不得已,在自己行将就木之际,将象征传法的一双皮履和一件布直裰交给临济宗的浮山法远,托他代求法器,免得曹洞宗“断绝慧命”。在警玄灭后二十余载,法远始得投子义清,如愿传续洞上宗风。
需要郑重声明的是,得道者的所谓烦恼与世上凡夫俗子奔走于名利场中所产生的忧悲苦恼有着霄壤之别,也与一般佛教徒生活中的烦恼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佛教徒的烦恼同样令人深思究极而言,一位真正的佛教徒,总是与其一定量的修持行为联系在一起的。如定期吃斋、放生或念佛、忏悔、打坐等;进一步的,还有博通三藏,修行精进或者终生茹素、晚年到寺院了生死之类,有成就者也不在少数,经典里的维摩诘,中国佛教史上的傅大士、庞居士、彭绍升之流;至于达到无病而终、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者,更是不计其数,既有穷乡僻壤的老太,也有都市里的文化耆宿。这些成功的范例至今依然吸引着无数的善男信女加入到信仰的队伍中来,这是好的现象。但人们似乎还未注意到另一种值得注意的倾向,即在佛教徒修行生活中的确出现了大的如走火入魔,小的像家庭关系紧张这样的信仰人士。
由于自身经历的关系,我有幸拜读过一部“火魔”居士在“火魔”发作状态下写成的书稿。在阅读这部奇特“大作”的过程中,所受到的折磨,远胜于啃《巴曼尼德斯篇》、《纯粹理性批判》、《伪币制造者》、《尤里西斯》这些艰涩的世界名著所带来的苦恼。——当然,这只能怪我自己的牛脾气,怨不得别人:越是难懂的书,非读懂它不可——而这一回终于承认自己败下阵来,这是我在读完十六万余字书稿的最后一行字时所得出的结论,就像它是属于“别一世界”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无异于是精神病患者的“梦呓”。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向转交书稿者请教此事的原委,他说,他本人是这书稿的第二十五位读者,并坦承没看几页就丢下了。
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正当此事已在我的记忆中淡忘的某日午后,“火魔”居士突然造访。在研究所临窗的椅子上坐定,他便拉开了话匣子,不知是恭维还是寒暄地说我是近三十位有学者或编辑头衔的读者中唯一看完全部书稿文字的,因为他在某些页码之间随机作了粘连。这一下我明白了,怪不得在阅读的过程中经常碰到两张纸粘在一起的情况,不得不用小刀轻轻地裁开,生怕毁了别人的成果不好交代。看来,他对别人看不懂还是早有预料的,并细心得出奇。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海阔天空地聊,从卫星上天到夜晚失眠、从老太太念佛到坐禅以及宗教出版物的发行,没有不成为他用佛法的武器加以批判的,我完全成了听众,除了出于礼貌地摇头或点头之外,几乎没有插话的余地。
在我遇见因坐禅方法不当而走火(当然是轻微的)的修道者中,差不多都有强烈的诉说欲望,他们有修持经验,也可能出现过一些感应的情形,因而自视甚高,以致“扬己齐佛”,不屑与一般人为伍,也鄙视净土法门。他们在人群中是孤独的,甚至不受家人的尊重,在当今缺乏大师的时代,自觉纠偏的可能性极小。这种人为数不多,却十分典型,内心的苦涩也是一般人难以了解的。
另一类修行者,是指有些念佛的老太太或中年妇女,他们中绝大多数是按照经论或某些大师的指点去做的,在家里是善良的老奶奶、贤惠的妻子或称职的妈妈;在社区待人以善,邻里和睦。他们对佛法有自己的心得,并自觉地与现实生活相结合,将行善积德的理念运用到日常行事中去,不生搬硬套,不好高骛远,脚踏实地的去做力所能及的事。但是,我们也发现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有的人身为长辈,整天口不离佛,手不离佛珠,表面上看来是沉浸于佛法的大海之中,实际上经常是心口不一,一边念佛,一边数落媳妇的不是,颇让人忆起小时侯看过的电影里描述坐在积善堂里念佛的老太太如何变着法子折磨小媳妇的情景来。时代不同了,事情并没有如此严重,不过边念佛边埋怨媳妇不孝敬公婆或对邻居指桑骂槐,毕竟很不相宜;有的不顾家庭的经济实力,将自己的退休金全部或大部分捐给寺院,导致生活拮据,引起丈夫和孩子的不满;也有的中年妇女迷信某些法师的过激言论,以在家身份行出家戒律,过分茹素,拒绝与家人同锅吃饭,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以致家人与之离心离德,行同陌路,等等。本来,佛法是与人为善,如孟子所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亲情和睦,其乐融融。可是上述佛教徒的所作所为,并不具备学佛的基本条件,试想一位连与家人都无法很好合作的人,又岂能成就道业?
还有一位学佛多年的居士,年将六旬,始得出家。想不到半年后的一次偶然相见,我向他老人家表示祝贺时,他竟然连连摇头说:“悔不该出家,在家时,我一个人念佛修行,心情舒畅;出了家反而生出许多烦恼” 。原来居家时,他也到寺院走走,结识许多法师,对清净的寺院有莫名的向往,以为法师都是精进的行者。出家后,大家朝夕相处,极少数出家众平时不曾暴露的阴暗面被一览无遗,因而非常失望,顿失道心。记得印光大师有一终生奉行不改的原则——决不劝人出家——其原因盖出于此。其实,修行是个人的事,见贤思齐,不见人过,才是正道。
既然烦恼如此之多,无论如何,或多或少总会有解决烦恼的办法。前面提到,要想克服烦恼,消极地逃避于事无补,惟有直面烦恼,冷静地分析研究,追溯烦恼的根源,才有可能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法。得道者们的烦恼是得道者们自身的事,我们可以不管,也管不了。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信仰者们的烦恼。这里试着指出若干可能的解决途径,以供存在上述烦恼之人参考。
对于热衷于习禅的僧俗人士来说,入手的工夫应从智者大师的《童蒙止观》开始,特别要具备习禅的五个先决条件(五缘):持戒清净、衣食具足、居闲静处、息诸尘务、近善知识。其中最后一条是为万一发生禅病以便应付。接下来是做调和身心的工夫,也就是调食、调睡眠、调身、调息、调心,可以参考《因是子静坐法》一书所说,都有实际的指导意义。然后针对自己的性格、心理状态、职业特征等实际情况,选择合适的修持法门,才有可能取得比较理想的效果。进一步的修炼,可按照《摩诃止观》所列之步骤去做。同时,切记修禅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方法适当,循序渐进,不仅可以取得身心愉悦、祛病延年之功效,而且还有可能进证圣果;否则不明所以,盲修瞎炼,则有如徒手接飞刀,不但达不到预期的目标,反而危及身心健康,甚至有走火入魔之虞。
倘若已不幸“走火”或如上述“火魔”居士一般轻微的禅病,轻者可以自己依据《摩诃止观》、《禅病秘要经》等所提供的方法对治,是完全可以治愈的;严重者,若自己已意识到也可照此实行。特别的,最好是请如憨山、印光这样的大手眼者来对付,等而下之,似乎只有精神病院了。
对于一般念佛者的不如法,这里推荐西藏高僧潘公杰修行的故事作为借鉴:
他每天坐禅,在面前放上黑白两堆小石子。当脑子里出现善念时,就在左边放一颗白石子;恶念冒出来,便放一颗黑石子在右边。
到了晚上,他数石子。开始时,总是黑石子多,他痛哭流涕,甚至打自己耳光。如此这般,三十多年过后,潘公杰面前全部变成了白石子——他成道了。
我们虽然难以达到大师的终极之道,但如果退一步,仅记录自己每天的善事、恶事,晚上或者三五天或一周或十日检点一次,时时警策自己,存善去恶,进步肯定不小。净土行者的工夫是到临终一刻才能体现的,少不得平日的积累。死亡会教我们一切,却如同考试之后公布的答案——虽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与其如此追悔莫及,不如马上动手去做,对己、对人、对社会,善莫大矣。(信息来源:中国佛教制度研究中心)
编辑: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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