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观”是佛教的根本要义之一,它既是佛教的一个观照法门,也是开悟后的一种真实体验。究竟来说,佛教平等观是建立在佛教的“缘起论”之上,是“缘起论”的逻辑必然。随着佛教缘起论和性空学的发展,佛教的平等观也随之不断丰富和发展起来。原始佛教阶段,佛陀由“业感缘起”而识得“无我”,由“无我”进而得出“四姓平等”,再进而宣称“一切众生悉皆平等”。到了大乘般若学,般若智慧又成为进入“平等观”的一个重要桥梁。在般若性空的境界里,一切人、法皆无自性,故一切性相悉皆平等。识得性相平等,故能等视怨亲,慈悲无我。般若学发展到中观学派时极力阐扬“中道”思想,并用“中道义”将“有”和“无”统一起来,于是,佛教的平等观又进一步发展为“不二平等”思想。“不二平等”思想形成了一种无差别的境界,它将世间的一切差别统统泯灭,把入世和出世打通了,把真谛和俗谛统一了。而这种“不二平等”极致,便表现为华严宗所示“一切诸法都相互为体,相互为用,举一尘即亦理亦事,谈一事即亦因亦果,缘一法而起万法,缘万法而入一法”的“互即互入”、“一切平等”的“圆融无碍”境界。此外,中国化的禅佛教还归“佛性”于“心性”,进一步提出佛性平等和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平等思想。
佛教的平等观有着丰富的内涵并表现出不同的层面,对佛教平等观作出诠释并阐发其现代意义,无疑会给现代人以积极的启示和警醒。下面,试就佛教平等观的现代意义作一概要诠释:
其一,从今日世界关系和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看,佛教平等观有助于建立一种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待的和谐的人间秩序。今天,世界范围内的种种纷争,政治上的以强欺弱,经济上的贫富不均,宗教、种族的排挤,男女、地域的分歧,往往就因为彼此不能平等共存所引起。就国家关系而言,我们应当倡导国家不分大小、强弱都要彼此尊重、协商对话、共同参与国际事务。如果国家之间以大欺小、以强凌弱,那世界就不会和平。同时,佛教的平等观也告诉我们,面对国家及种族之间的积怨,双方只有立场互易地“观彼如彼”,用自己的心去体验对方的痛苦和希望,用对待自己的心情去平等地看待别人时,才能达到和解,否则就只有冤冤相报无尽时了。事实证明,“法德和解”、“东西德统一”、“南非和解”都是积极的例子,而“巴以冲突”则是个反面的典型。为什么巴以之间总是陷入流血报复的循环怪圈?那是因为他们的彼此戒备和不信任太严重了,他们很难彼此尝试去理解,去练习和平。佛教认为,平等不是用强制的手段逼迫对方就范,而应该顾及对方的权利和尊严,唯有人我共尊、平等对待才能达到和平共处的境地。不仅国与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应该平等相待,人与人之间更要平等相处。只有视人如己,才能爱人如己。佛教经典也一再提醒我们,见到别人苦难,要设身处地的为对方设想,假如他是我,或假如我是他,如此立场互易才能建立自他平等相处的融洽关系。佛教的平等观早就指出“一切众生悉皆平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果以平等待我之心去面对他人,以怨亲平等的慈悲情怀面对积怨,以礼佛之心敬待异己,则何忍无情杀戮,流血成河?佛陀已经向我们开示,社会上存在的种种非正义、战争以及个人的痛苦和烦恼,其实都根源于人类的“无明”——即对佛法揭示的真理不明白。佛法认为,只要人类处在“无明”的状态中,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理解、爱和同情。同情、理解是爱的前提,只有同情地理解了,才会有真正的爱。理解和爱不是一种我们可以坐享其成的天然品质,它是后天培养的结果。佛教认为,觉悟的理解意味着究竟地明了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是因缘所生法,没有独立实在的“自我”,换句话说,一切诸法在缘起和真如的层面上都是平等的、无差别的。
其二,从现代民主精神的角度来看,佛教平等观尤其是“佛性平等”思想能给我们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佛性平等”意味着每一个众生都能凭借自身的修行而最终“即人而成佛”达到与佛平等的地位,因此它从根本上确立了人人平等的根据。随着佛教传入中国,佛性平等的观念和主张也逐渐成了社会先进人物启发民智、激发民气、改变等级社会传统造成的国民奴性人格的武器。梁启超在《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文中指出:“其(佛教)立教之目的,则在使人人皆与佛平等而已。”他认为佛教的平等不仅与专制政体对立,而且也区别于立宪政体。梁启超非常强调自由,而他认为自由也只有在“平等”的基础上建立。谭嗣同深入佛学后,受佛教“平等”思想影响,建构了他的“仁—通”哲学。所谓“通”是与“塞”相对。谭嗣同认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名教专制像一个大网束缚了人民的自由,造成了“黑暗否塞”。“通”就是要把“中外”、“上下”、“男女”、“人我”打通为一,达到完全平等。他指出:“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平等,更何有于君臣?举凡独夫民贼所为一切钳制束缚之名,皆无得而加诸,而佛遂以独高于群教之上。”今天,平等和民主的原则已被当作一种公认的原则精神,一种神圣的权利。没有平等的资格就没有平等的权利,没有平等的权利就没有平等的人格。佛性平等就意味着所有的众生都具有平等的人格权,每个众生都可以通过他自己的努力而最终获得道德人格的完善。从某种意义上说,佛性平等所阐发的平等思想可以作为“政治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现代平等诉求的补充。因为后者的平等思想主要是人们确认的一种外在规则和外在诉求,而前者则是一种绝对和内在的诉求。如果说外在的平等诉求是一种局部平等的话,那么作为内在诉求的佛性平等则追求的是一种彻底的、终究的平等。如果说西方“天赋人权”的平等思想给人的是“平等的起跑线”的话,那么东方的佛性平等思想,则给众生指示了一个通往平等的终点。民主精神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也是人类不懈追求的理想,现代社会的进程总是伴随着民主化的进程。佛性平等思想阐发了一种高远的理想,也可作为我们的一种内在的无尽追求和精神向往。
其三,从当代“全球化”的背景来看,佛教平等观有助于人们处理全球化背景下的各种困境和挑战。所谓“全球化”,通俗地说,就是今天地球上的各种联系更紧密了,相互依存的关系更加明显了。生态环境是这样,国家与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也是这样,人和人更是这样。可以说,当今世界就是处在一种此荣故彼荣,此枯故彼枯,此灭故彼灭的关系之中。由于这种互相依存、互不可少的紧密联系,所以我们说世界是“一体”的,而在“一体”的关系中,各个部分的作用和地位就显得同等的重要。就像一个完整的圆,你只要从圆周上任意抹去一点就不能构成完整的圆了,所以我们说这个圆上的任何一点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佛教的平等观的最高境界就是“相互依存”、“互及互入”、“圆融互摄”、“一切平等”的微妙之境。这种平等观用于“全球化”时代,它提醒我们当今世界是一个互相依存、彼此圆融、互不可缺的整体。在此状态下,任何闭关自守的做法,任何“单边主义”的政策都是行不通的。佛教平等观告诉我们,当今世界是一个“因陀罗网”的世界,我们就是这个网上的一个个宝珠,相互影映、彼此相摄,互不可分。因此,我们必须正视他人的幸福和苦难,必须关注他人的幸福和苦难。佛教的平等观告诉我们,只有当我们觉悟了这种荣辱与共的处境,我们才会发起无上的“同体大悲”的慈悲之心。同时,只有当我们发起“同体大悲”之心,我们才会平等地看待彼此的地位,才会减少敌对和冲突,才会遵照“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伦理准则。在此,佛教平等观就是要求我们驱除“此”与“彼”的差别,填平“我”和“你”的鸿沟。佛教平等观的慈悲和智慧为我们现代人对自身处境的觉悟提供了难得的启发,它告诉我们,世界是彼此联系的、你和我是相互依存,平等无差别的,只有平等相处、互助互爱才是人类得以和平相续的唯一希望。
此外,从认识论角度来看,佛教平等观还能启发我们看破纷繁的现象,跳出常识的束缚,用流动的般若智慧去把握事物的空的本质和变化的规律。从人生意义的角度来看,佛教平等观有助于人们破除对物欲和事相的迷恋,回归人的本性,追求圆满人生的境界。在日常思维中,我们是用经验、逻辑、两分辨证的方法去分析问题,用我们的分别意识去判断问题;而在绝对平等的“真如”的世界里,一切思维分析都失去了作用,“真如”就是真实如如平等。在现象界里,一切事物都是按照一定的条件而存在,并处在不断的变化生灭之中;而在绝对平等的“真如”世界里,所有这些差别都被取消了,一切都呈现出平等的本来面目。可见,佛教的平等观对事物的观察和理解分为不同的视角和不同的高度。因此从认识论角度来看,佛教平等观有助于破除人们对世间种种假象的谬见以及对自我的偏执,从而获得彻底的觉悟。在佛教平等观看来,一切差别都只是现象中的短暂存在,在“缘起”、“真如”的层面上,一切都是无差别的、一如的。它提醒我们,在看待事物的方法上,不要被现象的纷繁所迷惑,而要看到差异与矛盾中的关系和统一;在认识自我时,要打开心胸保持一种无限开放的状态,而不要囿于自我。
可以说,佛教平等观让我们重新理解了世间与出世间、生与死、物质与精神、理想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多与少、小与大等等对立概念的统一面和平等面,因而使我们消解了种种矛盾与焦虑,重新获得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绝对平等的真如世界里,一切诸法、现象按照其本来的面目呈现出来,在此本真的世界里,现实与理想、内在与超越、个别与普遍、暂时与永恒之间的紧张对立都撤除了,出世与入世、此岸与彼岸都被打通了。于是,世界的意义和人生的意义价值也就当下地呈现在现象世界和日常生活中。
佛教平等观,说到底是要求从我们的“心”的革命入手,从“心”出发来医治人心的愚暗和无明,破除对“私我”的深深执着。佛教相信,当我们在各自的心田里播下平等的种子,我们就会收获平等的果实;当我们心中获得平等的观念,我们就会慢慢用行动改变我们身边的环境,渐渐地我们也会慢慢地改变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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