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有根,水有源”,每件事、每个人都有他的根头源流。好比有许多人会修写家谱,以此记载他们家族的传承。尽管我也会想了解过去家族的情况,但由于我的先人没有做过一官半职,也不是富贵之家,亲族人口并不繁茂,因此没有家谱,成为我相当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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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家族的传承,就让我想起父亲李成保先生。从小,举凡与家父有关的事情,我都想了解。据说父亲出生二十八天后,我的祖父就去世了;少年时期,才十四岁稚龄,祖母也离世往生。父亲还有一位姐姐,只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我去探望她一次,现在也记不得姑母的样子。一直到两岸开放探亲以后,才知道我还有两个表哥,也就是姑母的儿子,分别叫作徐必华、徐必荣,他们在上海市府的单位里做个小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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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父亲未结婚前,经营过香烛店,经常与寺庙来往,闲暇时,也乐于在寺庙当义工帮忙,因此烧得一手好吃的素菜,常被友人请去烹煮素菜,客串厨师一番。父亲成家后,陆续经营酱园、成衣店,但都经营不善,相继倒闭,为了养家,只得外出工作。
我和父亲相处的片段记忆,只恍惚停留在十岁之前,对于父亲的年岁,也不十分清楚,只能由父母的生肖去推算。我母亲属虎,她在二十五岁时生下我,而父亲属鸡,由此可知,父亲生下我时,已经三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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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他工作之余,偶尔回家探望我们,由于久未见面,过度地想念,我一看见父亲,不由分说地眼泪就掉了下来,怎样也止不住。后来,他长期在南京就再也没了音讯。直到十二岁,中日战争爆发,我陪着母亲四处找寻他的下落,父亲没有找到,却因他的庇荫,让我找到出家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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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门中,出家也有它的法系,我的法系和俗家一样,也是非常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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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南京栖霞山礼拜志开上人为师,然而,栖霞山是十方丛林,不可以收徒纳众,还记得师父当时告诉我:“我们真正的祖庭是在江苏宜兴白塔山的大觉寺,你好好地参学读书,总有一天会带你回去礼拜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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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祖庭长什么样子,直到二十岁那一年,才有机会回去礼祖。据资料显示,大觉寺创建于南宋咸淳(一二六五至一二七四)年间,属临济宗门下系统。民国初年时期,由于军阀倥偬,各地的寺庙在苛捐杂税、盗匪横行之下,已经奄奄一息没有生气。不用说,那个时候的白塔山大觉寺,仅存前后两殿、几尊佛像、东西厢房外,再加上前面两百多亩的农田及大小不一的池塘水洼,已空无一物,不具规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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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志开上人带我回大觉寺的时候,寺里只有一位挂名的师兄今观法师担任住持,以及十多位工友。除了向佛像礼拜,没有祖师堂,不见祖师的画像,更没有传承的法卷。曾听师父述说,有一次,土匪来寺抢劫,师公想躲到阁楼里面,没想到正爬在梯子上,土匪一进门,猛然一刀,就把他的腿砍断了。那时候年纪轻,听到这样凄惨遭遇的人,竟是与自己有法系因缘的师公,便不忍心再追问师公的事了。我对师公所有的认识,就仅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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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再想知道有关大觉寺的历史,由于师父早已回到南京,我也无处询问,只有听师兄告诉我,在大觉寺一百华里以外有几座同宗同派的分支寺院,其中一间寺院里还住有一位师叔公——觉道法师,他可以带我前去探望。我还问师兄,能否把这位老人家请到大觉寺来供养?师兄当下同意。当时这位师叔公约有六七十岁,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家,我依稀记得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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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公具有出家人的道气,但是他嗜好吃烟。虽然我对出家人吃烟深不以为然,但想到法系中就只有这么一位师叔公,觉得自己更应该孝敬他才是,不能再对他有任何的不满。因此,我也曾经到街上替他买旱烟,讨他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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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大觉寺仍有少数的信徒,他们都称呼我“小当家”;我除了帮忙师兄早晚课诵、打供外,其他的时间就是到白塔国小教书,日子过得应该很平静。可惜适逢国共内战,白天是国民党的军队调查,晚上是共产党的游击队盘问,在夹缝中求生存,可以说是惊险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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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我在栖霞山剃度,那个时候师父志开上人正在栖霞山担任监院,我大部分的时间也在外面参学,出家的岁月里,家师曾在祖庭停留多长的时间不得而知,印象之中,应该也没有超过三年。一九四七年我回到大觉寺,也住不到两年。因此,我们师徒在大觉寺共同相处的时候,就只有他送我回大觉寺的那三五天时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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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期,在严峻的师徒伦理关系中,我从不敢向师父提出问题,师父也忙于他的许多法务,不太会主动跟我讲什么。回忆我和师父二人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应该不会超过十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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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对于祖庭大觉寺,很多的往事既无历史的记载,也无长者的告知,在那个战乱的年头,就这么匆匆忙忙过去了,若要我回忆大觉寺的往事,实在没有办法巨细靡遗地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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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岁月中,唯一值得纪念的,就是办了《怒涛》月刊,总共出版了十八期,但也是离开大觉寺后一年半的事情了。当时佛教中的权威杂志《海潮音》还替我们刊了大幅的广告,称赞我们:“佛教又多了一支生力军!”也因为《怒涛》月刊的关系,南京荫云和尚力邀我和智勇法师一同管理南京华藏寺。甚至于日后到了台湾,在举目无亲、无所依托的窘境下,由于《怒涛》月刊的缘故,而有寺庙道场愿意让我挂单,收留我,而那又是另一段的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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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数十年,倏忽而过,一直到一九八九年,我在美国组团返回大陆探亲,不禁提出希望回到出家祖庭宜兴大觉寺的要求。大陆政府相关单位也非常友好,听闻我的诉求,他们立刻联络并且转达:“许多寺院在‘文革’的时候都被拆毁了,你的祖庭虽然也受到损坏,不过,当初你在白塔国小教书的学生还有数十人仍然住在当地,可以安排时间和你见面,宜兴政府的领导们也非常欢迎你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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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一九八九年四月中旬,我们一行人从南京乘车浩浩荡荡抵达宜兴白塔山。寺庙是没了,但当地政府领导干部热烈地欢迎我们。四十年前的学生,当年天真烂漫的儿童们,如今也都五六十岁,在饱受风霜的数十年后相见,除了名字依稀记得以外,过去的模样已经不可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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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奇妙,俗家上一辈的人,除了对父亲的记忆甚少,连母亲竟都四十年没有见过面;而对于出家后的祖庭,也只是住过短暂的一段时间。四十年后的重逢,哪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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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的学生中,有一位陈水松和他的弟弟陈水根,从那次相聚后,就一直跟我通信、电话往来,希望我回去祖庭创业。他们所谓的创业,就是在祖庭从事一些社会的事业。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一生有个“非佛不做”的原则,虽然我办教育,那是佛教的教育;我热心文化,那是佛教的文化事业;我做慈善,包括养老育幼、急难救助等,都是由寺院常住来主办。如今,祖庭已片瓦无存,只留有两块说明大觉寺建于南宋时期的石碑,其他的也都无法考据,我又能在当地做些什么呢?所以,尽管旧时的学生们一再地希望我回去兴办事业,我也没有动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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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由于和时任江苏省宗教事务局局长翁振进多次相见,彼此已非常熟悉。有一次,他跟我说:“星云大师,你可以回来复兴祖庭吗?”我心里像触电一样,相当惊讶,但仍然镇定地问他:“我可以在白塔山下重建大觉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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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局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可以!因为现在的宗教政策与以往不同,对于原来已有的寺院,可以申请复兴重建。假如过去没有寺院,要重新建设就有困难。你既然已有祖庭大觉寺的因缘,当然可以复兴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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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把握机会提出疑问:“原来旧有的大觉寺已被拆除,我哪有土地可以重建呢?”翁局长回答说:“这个问题你不用挂念,我们可以帮忙找寻适合重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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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的好事吗?过去二三十年,我在全世界各地普遍建寺弘法,却一直无法回馈祖庭。现在,竟也能回到大陆复兴祖庭重建大觉寺,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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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在考虑的时候,就先派遣弟子依照和一位就读丛林学院的陕西人士王莹小姐,与相关单位联系、了解复兴重建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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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就在这个时期,无锡灵山大佛的董事长吴国平先生告诉我:“我们灵山决定要供养你一栋房屋,你可以长住在这里,不用这么麻烦来重建大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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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好意,我也只能心领了。由于当初赵朴初居士特地拨空从北京南下跟我会面的因缘,而间接帮助了建设灵山大佛的契机,因此吴国平先生经常向人提及我是促成他们建设灵山大佛的重要关系人。感谢他的称誉,但是我不敢这样自居,灵山大佛的建造有它的因缘,而复兴祖庭与长居在大陆,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为了佛教、为了法系,我可以发心奉献;如果是为了自己,那么,如同佛门常说的:“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我哪里不能居住呢?因此,就无需为了自己的安乐而多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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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不久,我在美国弘法时,接获宜兴市宗教事务局局长许伟英女士打来的电话,她恳切的声音在话筒遥远的那一端传过来:“星云大师,你赶快回来建寺院,我们都会护持你,其他的不是问题。”这让我对于复兴祖庭一事,又再次燃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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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为了重建祖庭这件事,宜兴市地方政府几次召集当地领导们,在现前靠近祖庭所在位置边上的横山水库天水湾饭店召开相关会议,并且邀请我前往参加。过去,大陆相关单位对我多所顾忌,往来出入不是那么容易,全仰仗中国佛教协会赵朴初会长的声望,突破种种的困难,才允许我在两岸开放的最初十年,在诸多不便之下,能有两三次的因缘回去探望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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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现今,情势有所不同,地方各界领导邀我参加建寺会议,为了祖庭的复兴、为了佛教的弘扬,我不能推辞。所以,二〇〇四年,就在横山水库招待所的会议上,承蒙地方最高领导者蒋洪亮市委书记跟我一口承担地说:“我们地方四套班子,决定全力拥护你建寺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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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对大家的护持表示感谢之意,也同时说明寺院重建之后,必须让我自己派遣住持,因为不能乱了寺院的法统;此外,对于大陆各地寺院虽然开放却大卖门票的情况,我的祖庭不能跟进。我告诉他们:“因为佛教和信徒之间的往来,不是商业关系,当然不能银货两讫;在佛教里有‘添油香’的制度,自由乐捐跟收门票是不一样的
。”感谢这许多重要的领导们也都认同我的说法,并没有提出异议。?
会议中,横山水库所在地的西渚镇党委书记蒋德荣先生表示,附近有一块土地,景色非常的美好,可以代替当初白塔山的旧址作为重建用地,如果愿意,可以带我去现场查看。就是这样的因缘,进而找到了祖庭大觉寺的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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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山丘依山傍水,翠竹环绕,风景虽美,却非常偏僻,左右都是荒地,没有民居;不过,全部共有二千余亩,可以随着我们的意思做建设规划,十分的适意。时任国家宗教事务局叶小文局长、江苏省副省长张连珍女士,以及无锡市地方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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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兴市佛教协会等均一致赞成。终于,在二〇〇四年五月,获得宜兴市政府批文,同意西渚镇横山村王飞岭岕作为重建大觉寺的佛教活动点。二〇〇五年六月,我派遣弟子慧伦、慧是前往负责筹建寺院事宜,同年十月,安基动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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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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